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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值得反复读。


为写此书,司马迁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悲愤,他被汉武帝给物理阉割了。


司马迁是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讲情,激怒了汉武帝,这才痛失下半身。


当司马迁惨兮兮地写书时,李陵在遥远的大草原很嗨皮,娶了匈奴老大的女儿,捞了一个高官,还代表汉人,喝下了最早的一碗牛奶。


《史记-匈奴传》载:“人食其肉,饮其汁”,那时匈奴人不仅吃马肉牛肉,还喝马奶牛奶。


筒子们,可以自豪地宣称:乳制品不是来舶来品。早在2100年以前,我国劳动人民就已经开始认识牛乳并饮用牛乳了。


是不是顿时民族自信心膨胀了,有没有?


成书于1500年前的《齐民要术》还记载了用牛、羊乳制造干酪的方法。


宋代还设有专门管理乳制品生产的机构,如《职官志》载:“牛羊司乳酪院,供造酥酪”。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奶酪的制作方法做了详细的记叙。


爱国诗人陆游最爱吃的食品就包括牛乳加蜂蜜。


蒙古人能横扫欧亚大陆,所向无敌,除了骑兵彪悍,还有就是补给先进,当敌军饥肠辘辘,需埋锅造饭,大费周章时,他们往嘴里塞上一块干制的奶品就可以冲锋。


可惜,资本主义萌芽在明代被扼杀了。挤了一千多年牛奶的中国奶农们始终不成规模,难成气候,还得以家庭为单位继续挤上三百多年。


直到1923年,中国才出现第一家民族乳品企业,不过技术欠妥,从美国引进了低温巴氏杀菌设备,可以生产2品脱和1品脱的消毒牛奶。


接下来,哈尔滨、上海、杭州等地相继涌现了一批国产乳品厂,努力探索,但同期大约有23个国家向中国市场输送了2600吨乳制品,物美畅销,使得刚刚兴起的民族工厂先后倒闭。


截止到1949年,全国只有4家乳品厂。不要小瞧这4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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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第一届全国乳制品会议在北京举行。


祖国形势大好,各族人民深受鼓舞。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回民区,牧民们成立养牛合作小组。


1958年,养牛小组改名为呼和浩特市回民区合作奶牛场,高峰期拥有1160头奶牛,日产牛奶700公斤,职工人数117名。


形势真是一日千里。


奶农们还没缓过神,“文革”来了,生产萎,但旗帜不能倒,呼和浩特市回民区合作奶牛场改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红旗牛奶厂。


十年动乱,红旗飘飘,奶牛夭夭。


“文革”终于结束了,可红旗牛奶厂还要死不活的,怎么办呢?


内蒙有歌: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


内蒙乳业有歌:炸油条的汉子真是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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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俊怀就是呼和浩特本地人,幼年失怙,五兄妹都是老母亲拉扯大。1974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中文系。


他想当记者,因为热爱写作,读书时就写了许多作品;他还想当律师,因为哥哥受迫害含冤离去,想替老百姓伸张正义。


很遗憾,这两个梦想都没有实现。


毕业后,他被分到呼和浩特市农林局,一年后就去了国营畜禽场,当了4年革委会副主任兼副书记,每天养猪、养鸡、打井、修路、挖渠。


这人性格执拗,累死累活,却不讨好。领导和下属都觉得他不行,呆不住,只能走人。全部家当只有一对木箱、一堆炭、一堆烧火柴。


那已经是1980年了,改革开放需要人才,组织一想,好歹是个大学生,不能埋没了,去奶牛公司招待所当所长吧。


从此,郑所长白天蹬三轮接客、炸油条,晚上对账,算完钱,在炭上撒上熏苍蝇的敌敌畏,然后回家,坐在在台阶上,点根太阳牌香烟,一天就过去了。


招待所效益日渐见长,每天炸油条能卖出1000多块钱,领导觉得他“是个干事的人”。


3年后,组织又一想,改革开放越来越深入,更需要人才,郑俊怀好歹是个大学生,不能埋没了,去红旗牛奶厂当副书记吧。


33岁的郑俊怀去报到。这一干就是22年。


这一年,比郑俊怀小8岁的牛根生也来牛奶厂报到,做了一个洗瓶工,他之前养了4年奶牛。


13岁的潘刚还在学校念书,也许他的梦想是做个科学家吧,1980年代兴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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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油条的秘诀之一是火候,现在炸油条的汉子来了,火当然要烧起来。


红旗牛奶厂又改名为回民奶食品总厂。


郑俊怀铁腕治厂,行事独断。在那个商业蛮荒年代,他和同时代的企业家都认为霸道很有必要,打破盆盆罐罐,需要雷厉风行。


改革开放初期的政策空白以及上级对试错的容忍给了他最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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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郑俊怀在主席台侃侃而谈时,牛根生在车间勤劳地洗瓶子。


牛根生百分百是个苦出身。家里实在太穷,他不到1岁,就被父母送给一户养牛的人家。8岁那年,养父母被打成“走资派”。他每天早晨四点钟,就起来陪着养母扫大街,一扫就是5年。14岁时,养母因病去世。19岁时,养父去世。他彻彻底底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份工作,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半年后,被提拔为测瓶组组长。


1983年,厂里搞承包制。牛根生第一个冲上去承包了一间加工车间,靠着苦干加蛮干,车间当年扭亏为盈,他又被破格提拔为销售经理。


1992年,改革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时,回民奶食品总厂已经成为呼和浩特农垦系统最好的企业。


郑俊怀组织班子去深圳考察,在当地作了实施股份制的决定,上级部门不同意这样的好企业改制。


在市长现场办公会上,郑俊怀说,不要资金,不要减税,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改制。如果不同意,班子集体辞职。


1993年,时任呼和浩特市市长白音一锤定音,回民奶食品总厂进行股份制改造,更名为内蒙古伊利实业股份有限公司。


那时,牛根生已经是主管生产经营的副总,实现了从普通工人到高管的飞跃。郑俊怀让牛根生一家搬到食品厂宿舍,两家住同一栋楼同一单元的上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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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的潘刚,托郑俊怀弟弟的关系进入伊利,他起点很高,担任了质检部部长。


郑俊怀是他们的伯乐,三个人的关系进入一段难得的“蜜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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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工都持股,有了盼头,伊利进入飞速发展期。


1996年,伊利股份在上交所挂牌上市,成为中国乳品行业首家A股上市公司。


郑俊怀进入个人声望的顶峰。他还不到50岁,年富力强,还想再干N多年。


可有一个问题呀,作为副手的牛根生太突出了。


也是1996年,牛根生从品尝咖啡中找到灵感,鼓捣出“伊利苦咖啡”,随即发起一场冬天里的雪糕攻势,单品销量创纪录突破3个亿。


苦咖啡成为伊利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牛根生被誉为“中国冰淇淋大王”,他成为公司副总裁。


郑俊怀隐约有位置不稳的感觉。


1996年,有位工人因癌症急需救治,公司组织捐款,牛根生率先捐了1万元。郑俊怀去捐款时,脸色很难看。他事后对别人说,副总先捐1万,我老总该捐多少?


1998年,伊利80%的营业额都是来自于牛根生主管的部门。


牛根生也感到别扭,要搞好销售,还要兼顾郑总面子。他去财务申请资金,说需郑总签批,可郑总又经常不在。


那年底,郑俊怀安排牛根生去北大学习,给他包了一个单间,每天240元。老郑托人带话,如果老牛不去学习,就收回车和手机。


这其实是逼牛根生出局。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牛根生提出辞职,前两次被郑俊怀驳回,第三次终于获批。


那年牛根生40岁。


这两人的恩怨在中国乳业圈内是一段“公案”,有人说是因为性格相冲,还有人说是利益纠葛。


两人都没正面回应过。当事人不亲口透露,外界也只能臆测。


在基层打磨7年的潘刚开始显山露水。1999年10月,伊利集团进行组织体系调整,成立项目部,他被委任为项目组组长。2个月后,项目完成,伊利实行事业部制,他又被任命为液态奶事业部总经理,独当一面。


郑俊怀绝对没想到的是,他“赶走”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副手,却培养了一个“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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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大学习归来,牛根生召集一批被郑俊怀免职的旧部创业。


1999年,蒙牛乳业有限责任公司注册成立,注册资本金100万,都是牛根生夫妇卖伊利股票的钱。


在一间53平方米的楼房内,牛根生开始了蒙牛的商业传奇,又有近百名老部下从伊利跳槽过来投奔。


逼退了牛根生,郑俊怀全力提拔潘刚。毕竟后者比他小20岁,作为接班人正合适。


潘刚出任伊利液态奶事业部总经理时,伊利液态奶的收入只有6000万,到2002年,已经达到24亿。凭借骄人的业绩,32岁的潘刚升为公司总裁。


牛根生卧薪尝胆,郑俊怀豪情万丈,潘刚志在千里。大草原上,从此开始了伊利和蒙牛的战斗。


伊利对奶源严防死守,牛根生就给养牛户发放贷款,对养殖户的鲜奶兜底收购。这一刺激下,光是鄂尔多斯附近就涌现出2万多专业养殖户。


解决奶源只是第一步,到哪里加工呢?牛根生与郑俊怀打起“游击战”。


他和哈尔滨的一家乳品企业签订协议,由蒙牛接管这家公司,条件是能让这家企业起死回生。就这样,蒙牛产品源源不断从哈尔滨发出。3年后,牛根生在内蒙古建起了自己的第一家工厂。


伊利,三元,光明等瓜分了黄河以北的市场,牛根生就把目光投向深圳。凭借强大的地推和加盟商,牛根生拿下深圳后,又一鼓作气拿下了北京与上海。


2003年,“神舟”五号上天,电视、户外、网络上到处都是蒙牛与“神五”捆绑的广告。


牛根生相继打赢这三大战役,蒙牛一举走出呼和浩特,冲向全国,销售额突破40亿!


当牛根生风生水起时,郑俊怀的职业生涯走到了“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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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中国企业家峰会,开场前,郑俊怀在贵宾室休息,突然,牛根生推门而入。


两人对视,互有迟疑,最后是牛根生走上前,郑俊怀起身,握手,牛根生朝相反方向走,郑俊怀落座。


大佬就此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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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当天下午参加活动的郑俊怀提前离场,自后手机关机。谁也没想到那是他出事之前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一周之后,爆出“伊利高管集体被捕”,据说郑俊怀被带走仅用3分钟,检察机关要求包括他在内的7名伊利高管“集中时间,集中地点,讲明情况。”


郑俊怀对那天印象深刻:“那天去开会,检察院就宣布下列人员接受调查,然后就没有自由了。”


两天后,郑俊怀被转到看守所,开始了长达19个月的被调查阶段。


“乳业教父”的传奇戛然而止。


媒体普遍认为起因于2004年初伊利集团的“独董风波”。


这一切要从伊利股份上市说起。当初分散的股权结构埋下了后来一系列问题的祸根。


1999年底,呼和浩特立鑫实业准备转让2.68%股份,为买下这些股份,郑俊怀提议以伊利部分高管的名义成立华世商贸,后来华世商贸的股东又变更为郑俊怀等5名伊利高管直系亲属。


2002年,伊利股份定增,呼和浩特市国资持股下降到18.71%,此后这些股份转让给呼和浩特市财政局,财政局又将部分股份有偿转让给启元投资,财政局作为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降至14.33%。而启元投资作为伊利第三大股东持股4.38%。


启元投资正是郑俊怀和伊利高管注册的公司,其购买股份的资金来源于郑俊怀等人的高管激励奖金以及贷款。


2004年,郑俊怀和伊利独董俞伯伟之间的矛盾爆发,俞伯伟公开质疑郑俊怀违规投资国债等一系列问题,并抛出了华世商贸的问题。这即为著名的伊利“独董事件”。


俞伯伟说,郑俊怀一直将伊利看成自己一个人的企业,害怕失去对公司的控制权。这一点使他和继任者潘刚之间的关系微妙。


据《环球企业家》,二人的交恶内情源于2003年的奖金分歧。潘刚担任伊利液态奶事业部总经理数月后升任伊利总裁,当时伊利管理层奖金与职务挂钩,郑要求依照任职的实际工作月份确定奖金,而潘希望全年依照总裁职务计算。


“独董事件”后,潘刚和郑俊怀之间的矛盾公开化。


当年媒体报道援引的知情人士透露:“作为总裁的潘刚,对公司的账目有了过多的过问。”


半年后,郑俊怀等高管被检察院带走。


2005年底,包头市法院宣判:郑俊怀等5名原伊利高管,成立华世商贸,两次分别挪用伊利集团1500万和150万,购买伊利社会法人股票,犯挪用公款罪,郑俊怀被判刑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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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进行了12小时,郑俊怀当场洒泪,因为瞥见了听众席上的妹妹在哭。那时他已整整一年没见过家里人。


潘刚接任董事长,成为伊利集团新掌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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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牛根生携蒙牛在香港上市。


三个人的命运从此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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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俊怀在包头萨拉齐监狱服刑,狱中种菜。


他和三教九流关在一起,刚进去时,同一个“号子”里的杀人犯给他剃了头,20天后,杀人犯被枪毙。


过春节时,狱警会给犯人们买牛奶,蒙牛的,郑俊怀坚决不要,让换成伊利的。


唏嘘的是,坐牢期间,伊利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相反,投奔蒙牛的老部下有来探望。牛根生则接济过他在外留学的两个孩子。


2008年8月,郑俊怀提前出狱。


一个月后,三聚氰胺事件爆发。包括伊利、蒙牛、光明、圣元及雅士利在内的多个厂家奶粉都检出三聚氰胺。该事件重创了中国制造商品信誉,多个国家禁止中国乳制品进口。


从此,国人掀起了吃洋奶粉的风潮。


那几年,往返于内地和香港的“水客”们生意火爆,他们专门去香港代购奶粉。后来激起了香港居民的反弹,香港规定,每人每次限购两罐。


安全是很重要,但洋奶粉实在太贵,除了高端人群及追求生活品质的中产阶级,绝大多数普通家庭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国产奶粉。


时间是杀死丑闻的利器。人性善忘,更何况还有铺天盖地的洗白广告。


三聚氰胺不再有人提及,蒙牛和伊利终究屹立不倒,均位列全球乳业前十强。


冷不丁时,郑俊怀还会叫潘刚“小潘”,叫牛根生“牛子”,看到昔日的小弟们如此滋润,他心里不免失落。


2011年,郑俊怀加入黑龙江红星集团,担任红星乳业董事长。他说要学习褚时健,干到7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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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红星乳业还不能向巨头们发起挑战,但郑俊怀个人举起了“长矛”,从出狱后,他就追讨当年启元投资持有的伊利股权。


呼和浩特市投资公司是本市国资投资公司,在郑俊怀案发后负责接收伊利股份。而呼和浩特投资公司的关联公司金创投资则成为启元投资、华世商贸持有的伊利股份的接盘者。


郑俊怀起诉呼和浩特市投资有限公司,结果败诉。


接受媒体采访时,郑俊怀反复强调,“(潘刚)是我培养的,我不后悔。我也培养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牛根生),也不后悔,因为他们都在给社会做贡献。坐牢以后把什么都看淡了,名看得淡了。”


但关于他和潘刚的关系总有另外的版本,这成了中国乳业圈的又一段“公案”。


2017年,潘刚去美国治病,通过网络和电话参与集团日常经营管理。2018年春节后,“潘刚失联”的消息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伊利集团报警,2名自媒体人跨省被拘。


2018年10月24日,伊利谣言案宣判,2名自媒体人以寻衅滋事罪被判缓刑。


同日,伊利集团发出公开信,实名举报郑俊怀:先是借助背后神秘力量向伊利及潘刚施压,索要非法所得,没有得逞,后又造谣生事,雇佣水军及网络写手,编排潘刚,给伊利抹黑,致使股价跳水,损失惨重。


股权未了局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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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集团呼吁司法介入。一家年销售额近700亿的特大企业公开恳求将前领导人绳之以法,实属罕见。


郑俊怀还没回应。


上世纪90年代,伊利刚上市,46岁的郑俊怀风头无双,出差海南时,偶遇一位“大师”,告诫他50岁出头会有一难,“要么进医院、要么进法院”。后果然一语成谶。


如今窘状,近70岁的他又该如何破解?


当伊利新旧两代大佬“暗战”不歇时,出走的牛根生则捐出在蒙牛所持全部股份,全心投入慈善。


世上的喜剧跟金钱没有关系,但是悲剧绝对跟金钱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