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美国的种种动作虽然声势浩大,却基本没伤到日本半导体的筋骨,更没有解决美国一直想解决的日美贸易逆差问题。在日本优势最大的DRAM领域,日企继续凯歌高奏,直到80年代末,依然占据着全球50%以上的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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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电子产业的衰退是从2000年之后开始,图片来源:《日本电子产业兴衰录》


美日两国在电子产业上的悬殊差距,原因来自三个方面:


其一,硅谷的发展模式是依靠风投资金进行技术突破,纯粹以市场为导向,效率高但难以整合资源。在日本“政府掏钱,研究所技术攻关,企业商业化落地”的模式面前,硅谷处于“体制劣势”。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技术诞生在美国,却往往被日本人做大的原因。


其二,由于冷战尚未结束,美国的技术投入更多在军用领域,反倒是日本由于军事发展受限,只能把科技树往民用领域点,导致美国航天飞机上天,老百姓听到的捷报,都来自东芝收音机和索尼电视。


最关键的原因则在终端市场:80年代虽然已经有了PC,但主流还是使用周期长、技术迭代慢的大型机,对核心零部件DRAM的要求,也是运行稳定性和使用寿命,非常适合日本企业发扬“工匠精神”。


而DRAM的特点是,技术难度不算顶尖,但市场需求够大,需要大规模生产能力,非常适合日本企业研发生产两头抓的“垂直整合”(IDM)。而市场份额的优势,又能进一步反哺上游摊薄成本。


在日本厂商的围追堵截下,镁光、摩托罗拉相继退出DRAM市场,美国半导体的另一位祖师爷德州仪器被NEC按在地上反复摩擦。1989年日本金融市场崩盘的同时,日本半导体产业抵达了光辉灿烂的顶点,在全球芯片市场的份额超过了美国与欧洲的总和。


1991年,NHK特意做了一期节目,叫做《电子立国:日本的自传》,将电子和汽车行业并列,把索尼松下等公司摆出来历数家珍,开篇第一句话就是,“继汽车之后,电子产品成为了日本赚取外汇的又一大得力干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这是对日本电子产业最朴实的褒奖,也是一个半导体帝国最后的余晖。


02. 颠覆终端:谁掌握了份额,谁就掌握了权力


日本半导体的第一个敌人,是消费电子时代的来临。


1985年,被日本人打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英特尔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退出DRAM市场,集中精力转向微型处理器——即CPU的研发。


第二年,三星在韩国成功开发1M DRAM,接过了DRAM领域的反日大旗,最终用日本的方法打败了日本。


时值美日半导体争端白热化,韩国政府开始出面推动半导体发展,带头抄日本的举国体制作业,整合大学、实验室共同进行技术开发。时值“雅达利大崩溃”引发游戏机市场崩盘,内存价格断崖式下跌,三星顶着300%的负债率,在政府支持下搞起了“反周期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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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半导体动员大会,上世纪80年代


所谓“反周期投资”,就是利用DRAM的周期性特征,在价格下跌、产能过剩的时候,利用体量优势疯狂扩产,通过大规模生产进一步压低产品价格,逼迫竞争对手退出市场。


当时,需求下滑叠加日本扩产,DRAM芯片价格一度从每片4美元雪崩至每片30美分。三星的生产成本是每片1.3美元,每生产一片几乎亏1美元,很快便在三年内亏了3亿美元。但由于有政府撑腰,硬是扛过了DRAM的价格低谷。


韩国政府在1983年至1987年的“半导体工业振兴计划”中,总共为半导体企业提供了3.5亿美元的贷款,承担了60%的研发经费。同一时期的日本则由于经济衰退,日企被迫削减半导体领域的投资。


此消彼长之下,1994年,三星率先开发出256M DRAM,将日企甩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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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的后来居上固然是全球半导体产业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果复盘日本DRAM日后的溃退,会发现他们真正的敌人,依然是大洋彼岸的美国。


在《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这本书中,英特尔当年的转型被描绘为打破框架、壮士断腕、从零开始,但在当时,英特尔的退场属于名副其实的举手投降。恰好是同一年,以Macintosh和Windows1.0为代表的图形操作系统开始出现,补齐了PC走向千家万户的最后一块拼图。


彼时的大型机霸主IBM在底层技术攻关不太顺利的情况下,选择与微软和英特尔合作,前者提供操作系统,后者提供CPU。IBM的初衷是引入微软和英特尔,打造一个属于IBM的PC时代,但最终的结果是Wintel联盟——这个主宰PC市场至今的怪物被孕育出来了。


从一百万台到一亿台,从IBM兼容机到Wintel联盟,PC的普及创造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消费电子市场,而真正对日本DRAM产业造成致命一击的,其实是消费电子产业的一条铁律:终端对上游产业链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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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C市场规模在90年代后飞速扩张,图片来源:monegro.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