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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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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颈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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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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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杜鹃

    张海华 文/摄


    谁啄食桑椹而醉?


    (上接3月29日第20版)《诗经》中第三个出场的鸠,诗中直接给出的特点只有一个,就是贪食桑椹。以下节选自《卫风·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大家都知道,《氓》是一首著名的“弃妇诗”。其篇幅较长,叙事与抒情均真切动人。诗中以女子的口吻,讲述了与男子恋爱、成婚直至被抛弃的整个过程。“桑之未落”一节,以桑叶与鸠起兴,大意是说:桑叶未落时,是多么鲜嫩,可叹那鸠呀,不要因为多吃桑椹而醉倒!哎,女人呀,不要沉醉于爱情。男人坠入情网,尚能脱身而去,而女人如果用情过深,就只会受苦而难以解脱啊!


    先罗列一下古人关于此诗之鸠的解释。中国最早注《诗经》的《毛传》:鸠,鹘(音同“骨”)鸠也。《尔雅·释鸟》:“鶌(音同“屈”)鸠,鹘鸼(音同“舟”)。”晋代郭璞注:“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今江东亦呼为鹘鸼。”晋代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鹘鸠,一名班鸠,似鹁鸠而大”。南宋朱熹《诗集传》:“鸠,鹘鸠也,似山雀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注,这里说的“山雀”应该出自于上文郭璞所注的“山鹊”,原文如此)说真的,我看到这里,头也已经晕了。


    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有“鹘嘲”条,来了一个总结,认为鹘嘲、鹘鸠、鹘鸼、鶌鸠、鷽(音同“学”)鸠,均同物而异名。李时珍说:“(鹘嘲)其目似鹘,其形似鷽(鷽,山鹊也),其声啁(音同“周”)嘲,其尾屈促……故有诸名。”但令人惊讶的是,李时珍说了那么多,实际上他却并不知晓鹘嘲之为何鸟。因为他接下去又说:“此鸟春来秋去,好食桑椹,易醉而性淫。或云鹘嘲即戴胜,未审是否?郑樵以为鸲鹆,非矣。”也就是说,李时珍认为,此鸟是“春来秋去”的夏候鸟,喜食桑椹,有可能是戴胜,但不可能是八哥、斑鸠之类。


    上文不厌其烦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是想说,古代关于《氓》中的鸠的解释,至少从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似乎只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对于此诗中的鸠,当代学者之间的争议倒是不多,除个别学者认为是布谷鸟之外,通常都认为是斑鸠,因为据传说,斑鸠吃桑葚过多会醉。


    依据郭璞所注,当代学者胡淼在其《诗经的科学解读》中认为:山鹊即红嘴蓝鹊,尾长超过体长的两倍。相对于红嘴蓝鹊而言,“灰喜鹊符合‘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的特征描述,又喜欢啄食桑椹等浆果……但喜食桑椹的鸟很多,定为灰喜鹊或火斑鸠都不为错。”


    胡淼的说法大致还是中肯的,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再放开一些,不一定以郭璞的注解为准,而是把喜食桑椹之类的浆果的当地(指“卫”所在的地域,大致为河南淇县一带)体型中等或略偏小的常见鸟类——不论是鸦科的灰喜鹊,还是鸠鸽科的多种斑鸠(最常见的是珠颈斑鸠),甚至鹎科的鸟类,都可以算作此诗中的鸠。


    谁生七子不同树?


    下一个出场的鸠,名为鸤鸠,出自《曹风·鸤鸠》。关于鸤鸠为何鸟,大家争议不多,反而关于这首诗本身的主旨,历来倒是颇有分歧。全诗如下: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此诗四章,各章都以“鸤鸠在桑,其子如何”起兴,后面都是直接赞美“淑人君子”的,大意是说这位君子雍容华贵,言行一致,足以领导国人乃至四方诸国,最后祝他永保万年。


    中国有“诗教”传统,讲究“美刺”之说。对于《诗经》中的诗,大家常会说,此诗是在“美”某人或某事,彼诗是在“刺”某人或某事,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说,就是赞美或批评。对于这首诗的含义,历来众说纷纭,简言之,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是“美”,一种认为是“刺”。如《毛诗序》云:“《鸤鸠》,刺不一也。在位无君子,用心之不一也。”朱熹《诗集传》则云:“诗人美君子之用心平均专一。”也有人说,此诗暗藏讥讽,明褒实贬,对“淑人君子”及其子女占尽好处表示不满。如胡淼认为,“以‘鸤鸠在桑’喻‘在上’,其子‘在梅’、‘在棘’、‘在榛’喻‘在美’、‘在吉’、‘在政’,指出统治集团官官相护,其实都是伪君子,长久不了。”我认同陈子展先生的说法,即认为这首诗就是一首“一群小人谄谀干进、歌功颂德之诗”而已。


    至于这里的鸤鸠是何鸟,则近代学者几乎众口一词,都认为是布谷鸟,即大杜鹃。我认为,就诗论诗,鸤鸠确实应该是大杜鹃。诗句直接给出的信息是:鸤鸠及其多只雏鸟,各自待在不同的树上,换句话说,雏鸟所在的巢在不同树上。照常理说,同一窝雏鸟,就算刚离巢,也应该待在相互很近的地方,绝不会一只在这棵树上,而另一只在那棵树上,然后等待亲鸟来喂养。只有像大杜鹃这样的具有巢寄生习性的鸟(注,杜鹃科的鸟绝大多数有此习性,而大杜鹃是最为人所熟悉的杜鹃科鸟类),才会把多枚卵分别产在别的鸟的巢中,而且是每个巢中产一枚卵,大杜鹃的雏鸟破壳而出后,出于本能,会竭力用背部将巢中被寄生的鸟的卵或雏鸟拱出巢外,结果巢中只留下自己一个,独享“义亲”带回来的食物。到后来,雏鸟的体型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义父母,连鸟巢都容不下了,只好出巢待在附近的树枝上。研究表明,大杜鹃会把卵产在100多种鸟的鸟巢中。这样说来,“鸤鸠在桑”,而其子分别“在梅、在棘、在榛”,就完全说得通了。


    至于此诗以鸤鸠起兴,是否有胡淼先生所说的具有双关之意,我不敢说,但从“媚上之诗”的角度来说,确实有点把高高在上的“淑人君子”比作鸤鸠,而其子民分散在各处,均接受其统治的意味。


    不过,古代对此诗中的鸤鸠的经典解释不是这样的。《毛传》:“鸤鸠,秸鞠也。鸤鸠之养七子,朝从上下,莫(注,即“暮”)从下上,平均如一。” 东汉郑玄笺注:“兴者,喻人君之德当均一于下也。”后用为君以仁德待下的典实。因此,三国曹植在其《上责躬诗表》中也说:“七子均养者,鸤鸠之仁也。”但此处有点费解,因为如果鸤鸠是布谷鸟,那么它只负责产卵,而根本不喂养自己的雏鸟,又何来“养子平均”之说?


    朱熹《诗集传》:“鸤鸠,秸鞠也,亦名戴胜,今之布谷也。”朱熹认为鸤鸠乃是“今之布谷”,但他又把戴胜与布谷鸟这两种完全不同的鸟混为一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