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jpg

文村,一名老奶奶站在村头为山货节招揽生意 图 / 朱丹阳

2016年,田芯瑜随男友回到了他的故乡——文村。两人相识于云南丽江,当时她在云南经营一家民宿。

正聊着,一个外形很潮的男生来到咖啡馆。他就是田芯瑜的男友朱逸超,1991年生,毕业于浙江大学机械自动化系。离开学校后,他在杭州滨江一家卖工业品的公司干了几年需要技术背景的销售。

朱逸超是个“非典型”工科男,有点小文艺情怀,平素爱背包旅行,大学时就游历了很多地方。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了“背包十年”青年旅社老板、职业旅行家张金鹏(网名“小鹏”)的书,成为粉丝。他辞了职跑到云南丽江去见偶像,成了对方的朋友和员工。在青旅做了半年后,他跟着女友到重庆待了一年。

2016年底,他回到老家。“我喜欢待在农村,不喜欢城市,所以决定回家找点事做做。”他解释说。“在大城市里,吃不好也睡不好。”

2017年6月,众安集团启动文村项目后,他和女友一同加入了这家公司。他担任项目组的运营副理,负责整体的规划、推广。

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又回到了小山村,朱逸超坦言自己背负着压力,主要是心理层面。他父亲在村里办了家小厂,经济条件还不错,但对他回来不理解,还是希望他回城找份“体面”的工作。他承认也有焦虑的时候,“这时会问自己是不是对不住老爸老妈。”

“我回来这么久了,也一直在慢慢摸索,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一个东西,然后马上就把它做得很好。对很多回来的年轻人,家长没有耐心,他们要马上看到你做出一个结果来。”

我们聊起“逃离北上广”的话题,以及返乡后面临的问题。

“其实回来后,会发现地方上还是比较复杂的。如果你家里有人做一个行业,在当地有资源,那你做这一行还比较容易。如果没有,完全靠自己从零做起,还是很难的。”

8.jpg

文村,朱逸超和女友田芯瑜 图 / 朱丹阳

对民宿、旅游开发,朱逸超有许多自己的想法,“目前文村还太单调,缺乏层次,很难留住游客。”他提出不少点子:譬如把村里做传统手艺的人组织起来,到一个工坊里做活,让城里的游客们在那里观看、参与,也可以购买,增加体验感。

对于这位高材生聊到的许多观点,倪鹿华在一边由衷地认同和欣赏。

“说实话,谈振兴乡村,要靠我们这批50后、60后是振兴不起来的,是要靠这帮有新知识的、在大城市里读书工作过、甚至留学过的80后、90后甚至00后回来。我几次和镇里提,说要在资金上扶助这些回归家乡的年轻人,譬如给一笔创业基金。”

看到一拨接着一拨的人来到文村,王澍感到一点欣慰。

“他们认为是看到了潜力。”王澍自己对乡村的未来不太乐观,但他希望自己造的房子,能让年轻人们看到机会和希望,改变一点乡村“空心化”的现状。

“浮出”与“落地”的争议

2014年的一天,接到区领导电话让他汇报文村项目造价的估价、为向省里汇报做准备时,陆镇峰开始整晚整晚地失眠:“这怎么让我报价?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项目啊。”

陆镇峰是杭州富阳富春江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在文村项目中被上级抽调出任项目总经理。他管过城市规划、房建,作为业主代表,在业内有“老法师”之称,尤其擅长啃“硬骨头”。目前,他负责2022年杭州亚运会场馆的建设。

“文村项目的建造过程非常痛苦。”他感慨说,“一是我自己从来没有管理过这样的项目,一是施工单位之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

因为工艺难做,一家来自绍兴的施工队做到一半“逃跑”了。于是他一路追到绍兴去和对方谈判。

建筑工艺的特殊性,给陆镇峰带来另外一个难题——如何对没有市场参考价的原材料进行定价,以及如何控制施工成本。

“当时,对我来说是很难的,黄土、杭灰石都没有信息价,都是从当地山上采的,那如何来控制成本?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征得镇里同意,石头从村里采购,只要把现实的成本——运输费、炮头机的进场费和工费、运一车到工地上的人工费——计算下来,原材料价和成本价就出来了。”

“黄土怎么办?我叫人到山里去挖黄土,挖出来去晒、磨成粉,包括粉碎机、编织袋也由他们去采购。也就很简单了,整个晒出来的黄黏土装成一袋一袋。根据最后的方量,我叫人记录下来、算出价格。”

文村改造是一场实验。施工单位拿到的是设计白图,王澍团队要根据实际施工状况做进一步的修改、完善,形成最后的蓝图。

为了保证工期,陆镇峰定了一条原则:“涉及外立面的,王老师的设计是一点都不能动的。但是碰到内部结构,在实际施工时如果觉得有不对,就按照我的来。”这也得到了王澍、陆文宇和项目结构工程师的认可。

在工地上,随时会有不得不去处理的紧急问题。

按王澍最初的设计,新造的房屋屋檐挑出去1.8米。这是他1987年在湘西沿着沅江考察时从一个名叫洞庭溪的村子得到的灵感和启示。在雨天,人在村中穿梭行走,借助各家房子彼此相错的屋檐,基本可以躲开雨水。

谁知临溪的一栋夯土墙的房子刚刚搭好檐口,住在隔壁的村民拿着柴刀、锄头“啪啪啪”地就把屋檐敲掉了。

和对方反复沟通,无解。最后,原本设计中挑出去1.8米的屋檐改成了0.8米。这也留下了一个“隐患”:江南多雨,雨水随斜风打到外墙,时间长了,夯土墙以及幕木墙都有渗漏的可能性。

施工过程中,除了通过村委干部来协商、沟通,陆镇峰坦言必须在气势上“镇得住”,否则改造没法做下去。“到后来,村里有人讲:这个头发少的人厉害。”他下意识地摸摸头顶笑了出起。

9.jpg

文村,一位村民在擦窗子,迎接即将回家过年的孩子们 图/朱丹阳

文村新民宅一期“浮出”水面后,陆镇峰最为自豪的,一是项目一期已顺利完成审计;二是把成本控制在每平两千五百多元,基本达到他向省、区领导汇报的估价目标。

陆镇峰认为,目前的成本价还可以进一步降下来——“譬如,我们是一级单位,管理费非常高。如果按王老师的设想,村民自己来造,成本还可以再降。”

除了对“交给的任务”尽职,陆镇峰坦承自己也存着点“私心”,那就是“一点个人的成就感”。“中国最牛建筑师的作品,我做过了,亚运会场馆,我也做过。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退下来,没有遗憾了。”

他的朋友、参与过文村项目的工程师庄宇(化名)则持保留看法:“王澍老师的出发点和设想都很好,但从造价、工艺的复杂性和特殊性来讲,都是很难推广的。”

“我觉得,王澍更适合去做公共建筑项目,那样你做概念、做先锋、做文化地标,怎么折腾理念、风格都是可以的。”庄宇说,“但是,如果你做民用建筑的话,那必须是大部分老百姓能够接受的,符合大部分人的实际需要。”

庄宇的观点,在一部分主流的建筑师和工程师中有代表性——那就是“坚固、美观、实用”三原则,以及根据甲方要求进行最有效的成本控制。

“问题是,老百姓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一位建筑专业学生反驳说。“大多数人就是跟风的,更谈不上有什么审美品味了。”

他手指指向和老文村隔着一条溪的那片“小洋房”。在民营经济发达的浙江省,先行富裕起来的乡间,随处可见这样外墙贴着小条砖、镶着蓝或绿玻璃铝合金窗的仿欧、仿美式别墅,俗称“小洋楼”。

在杭州郊区国道上行驶时,我发现路边村的村口有几栋造型夸张的新洋楼,有相当“辣眼睛”的罗马立柱、哥特式尖顶。

“这几年比较时兴这种样式的。”朋友指着这几栋房子解释。“这几家在村里算发(财)得晚,新房子盖得也晚,所以更加要争口气了。”

2019年小年夜,我从区政府出发驱车半个小时,到达富阳区另一个“美丽宜居乡村”示范区——场口镇东梓关村。

蓝天下,矗立着一排白墙黛瓦的新房子,很是抢眼。这是由浙江绿城开发的“杭派”新民居。2017年完工后,新民居的照片在网上迅速传播、扩散,东梓关也因此成了“网红村”。

“一个是外观上采用白墙黛瓦,视觉上容易出效果。一个用常用的建筑材料和工艺,成本上更可控。”庄宇比较说,“从实用性和造价上,杭派比王老师的浙派更容易推广。”

目前,东梓关的造价在两千多元一平,本村村民可用比成本价低一点的价格买下。

在陆镇峰看来,这两个项目的出发点、性质完全不同。“王澍老师做的浙派,是建筑艺术品,而东梓关村就是普通民居,两者没有可比性。”

“王老师的设计,文化内涵比较高。杭派民居实用性更强。”倪鹿华的观点也类似。“我们的浙派风格暂时还没法推广,因为实用性上还有一些欠缺。”

改造后的文村,吸引来一拨又一拨考察、参观、游玩的游人、政府官员、国内外建筑师和学者。但王澍坦承推广还是一个问题。

“尽管大家都说好,但是,你可以看到这一批新民居也就只有在这个村子里面出现了,在富阳看不到第二个村子使用这批图纸,就是说它其实是没有被推广的。这说明,大家对这个的认识、接受没有想象的那么快。”

知乎上,有建筑师半带调侃地评价道:“文村项目,是王大师又一次个人观念的强大输出。”

在中国主流建筑师那里,有关王澍和他的作品,一直是颇有争议的话题——“不实用”、“文人和艺术家气太重”、“拿着甲方的钱来做自己的艺术品,太任性”,以及那句永远不必要的担心——“如果中国建筑师都像他那样,那不乱套了?”

欣赏和推崇他的,也不吝惜最高的赞美。借用另一位中国当代著名建筑师刘家琨对王澍的评价:他的作品有一种“有争议的动人”,而不是“近于完美圆熟的庸俗”。

我问王澍:你认为,一名优秀建筑师的责任到底是去服务、满足于人们的需要,还是去挑战他们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与诉求?

“这两个都需要,一方面你要了解到大家真实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另一方面,你要看到现代的人其实特别纠结,旁观者也许认为他们生活得很自然、很美,但其实他自己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是准备放弃(已经拥有的),是想要更大的房子,因为他看到别人家如何如何。

“其实,人都面临着这样一个双重的反抗。你既要观察他的生活,看到他的美。另一方面,你要知道这种生活在整个文化和文明中有什么样的位置,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建筑师一定需要有批判的态度,就是要让大家找到一个合适的价值框架,你说生态也好,可持续发展也好。然后在这个价值框架之下,找到最合适的建筑。总体上说,我觉得在这个时代更要强调过有节制的生活。”

破碎的回忆

从东梓关回市区的归途,我有意选择了公交。向村民请教换乘路线后,我们在村口上了公交大巴,到场口镇换车去市区。

半小时后,我们在一个全新的街心公园附近下了车。

置身于巨大的街心公园,同行的母亲一片茫然。1960年代,她曾在场口镇念初中,在这里度过三年。她操着当地方言向等车的人打听:“这原来是哪里?”年轻人一脸茫然,几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女也说不清楚。直到一个路过的老人家报出了一个地名,她带着几分沮丧和失望离开了。车上,她和我不断地讲述她记忆里的那个场口——在六谷湾念书,跑到乌龟潭游泳、洗澡。每年农历八月半,四面八方的人涌向场口镇,场口老街上人来人往,被挤得水泄不通,马沙滩上有京剧、越剧、电影、戏法、马戏表演等等,热闹非凡,“那是我们富阳地区的广交会。”

我请人到“富春山馆”查了地方志——场口古镇曾是从诸暨、浦江、壶源、常安地区通向杭州城的门户重镇,清末明初场口进入鼎盛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县政府迁至场口,使场口一度有“小上海”之称。

当晚,母亲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街心花园的照片,然后写了一段长长的话:

“这是场口的一个休闲公园,你们猜猜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反正(我)找不着北了。我急着想找找龙潭渡,场口老街,马沙滩,问了当地人,他们说老街拆光了,这个公园就在马沙滩上。我心里那个悲哀。那么有名的小上海居然不存在了,什么盐店埠、三角道地、草所街、洋塘岭都统统没有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决策失策,也是犯罪。” 在给同学的回复里,母亲重重地写道。

机制和破局

目前,文村项目完成了王澍设计案的一期:老房子的保护和新民居的示范。

我问村里和镇上干部:后面几期将何时启动?得到的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不清楚。”

采访中,几位看过完整设计案的人士告诉我:“整个村完成改造的话,村头、村尾会形成两头翘起的效果,融入天际线,很和谐”,“尤其是那个书院的设计,非常非常漂亮,不造出来的话,真是很可惜的。”

2014年“美丽宜居”试点落户到文村,是洞桥镇政府求之不得的。

这个位于富阳区西北部的镇是富阳、桐庐、临安的交接之处,因为位于丘陵地带,经济一直比较落后,一直想通过发展生态旅游来拉动地方经济。多年来,镇上干部为招商引资绞尽了脑汁。2018年,洞桥镇年财政收入不到一千万,目前只能负担当地公务员和教师的工资。“如果上头不拨款支持,我们哪有能力来继续推动这个项目。”一位镇干部发愁道。

在镇政府食堂就餐时,我们听到旁边几位镇干部边吃饭边商量工作——眼下的“山货节”怎么搞,怎么聚集人气把杭州城里人吸引来,以及和一家外来公司在谈的文村老房子的整体出租和签约问题。

谈到外来投资,镇干部都表现得比较谨慎,“资金不落实,什么都不好说。”几年前,一家北京的公司来投资,号称要投入五个亿,结果资金不到位,两年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如果总是坐等着天上掉馅饼,一定会碰到麻烦。”陆镇峰说,“机制上的问题,我觉得还值得去探讨。”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