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钦儿


    较之以“咸”“鲜”为主要特色的宁波美食,夹带着东海潮味的宁波话,特别是那些形容宁波美食的方言,其活色生香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宁波海鲜的生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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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方言称饭桌上的菜肴为“下饭”,不论是一日三餐的家常小菜,还是招待客人的宴席佳肴,统称“下饭”。下饭菜嘛,菜好菜孬决定着干几碗饭,宁波方言里不是还有个“压饭榔头”么——形容极对个人口味的开胃小菜。比如著名的“宁波三臭”:臭冬瓜、臭苋菜管、臭芋艿蕻,经过臭卤浸制,都比较重口味,样子看上去挺黑暗料理的,但是滋味不俗。盛夏的黄昏,宁波乡下人家的小院里,摆一张小饭桌,桌上的白玉瓷盘里盛两方臭冬瓜,晶莹剔透,上面滴几滴香油,闻着臭兮兮,吃着香糜糜。另一盘咸中带酸的苋菜管,夹起一段放在唇齿间,轻轻一咬、一吸,里面果冻一样的菜芯瞬间滑进嘴里,一种无法言传的美妙口感立刻裹住了味蕾,佐起饭来有榔头打桩的功力。


    至于“硬菜”就更不用说了,宁波地处东海之滨,各类海鲜应有尽有,烹饪方法、菜式花样也尽显宁波特色。比如首当其冲的红膏炝蟹,菜名就十分色泽诱人。这道菜是一道凉菜,还是生腌的,外地人的肠胃一般消受不起。记得刚来宁波时我还闹了个笑话,一个舟山岛上的朋友从老家给我带了两只螃蟹来,封在塑料袋里,冰坨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烧,又不好意思打电话请教人家,索性来个清蒸吧。结果蒸了十几分钟,揭开锅盖一看,盘子里一汪浑水,螃蟹成了空壳,蟹肉哪里去了,难道都气化了不成?都说海鲜海鲜,越生猛越新鲜,这什么朋友,送来两只死蟹,还是坏的,我不免有些懊恼。直到两年后,我才知是误会了这位朋友——他送我的是两只红膏炝蟹,是顶顶新鲜的海货。腌好的红膏炝蟹要趁着还未完全化冻时斩切成块,翻过来摆盘,蟹黄蟹肉红白相间,相得益彰,蘸着米醋和酱油吃,酒能干掉半斤,饭能下去两碗。


    B


    宁波话常被形容是“石骨铁硬”的,其实不然,有时候很平常的几个字,看似随意组合,细究起来,却充满了方言的趣味。比如另外两道宁波菜:“倒笃蛏子”和“腌笃鲜”,从字面上看不出到底是个啥,但只要告诉你“笃”是个拟声词,形容食物在陶瓷瓦罐里炖煮时发出的“咕嘟咕嘟”声,你就明白这两道菜名的妙趣了。蛏子洗净外壳,两条管状物朝下,倒着竖立码入器皿中,浇上一些雪菜汁,加两片生姜,锅中水烧开后,将蛏子放入蒸锅中大火“笃笃笃”个十来分钟,这样隔水“笃”出来的蛏子肉质鲜嫩,营养丰富。而“腌笃鲜”则要“笃”个把钟头,属于小火慢炖的那种。这道江南名菜的主要食材是经过腌制的咸肉,新鲜的鸡肉、排骨等,外加必不可少的春笋“黄泥拱”。此菜汤白汁浓,肉质酥肥,鲜味浓厚,滚烫烫的出了锅,尝一口能鲜掉人的眉毛。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个咸肉呀、排骨呀都是配菜,清香脆爽的“黄泥拱”才是“腌笃鲜”的主角——清明前后,毛竹林沙沙作响,黄泥坡裂开一道道口子,埋在泥里的毛笋蠢蠢欲动,要趁着它们拱出地面之前开挖,虽然挖起来比露头的春笋更费劲,但也更新鲜水灵。“黄泥拱”一旦拱出了土,笋就开始拼命地呼吸,会加剧养分的消耗,从嫩到老,只消一夜的工夫。


    提起笋来,也是有说头的。为了将不同时节、不同种类的笋区别开来,宁波人还专门给这些笋取了形象生动的名字,除了“黄泥拱”,还有“脚骨笋”“羊尾笋”“龙须笋”等。立夏节那天,宁波本地有特别的习俗,比如吃“脚骨笋”和“倭豆糯米饭”。立夏一到,农忙开始,人们希望下田劳作者“脚骨健壮”,因此吃“脚骨笋”成了民间祈求健康的一种方式,讲究的是“以形补形”。“脚骨笋”一般多用野山笋或乌笋来烹制,用刀面将笋拍扁,切成长三四厘米长的段,形同脚骨。羊尾笋因形状酷似山羊的尾巴而得名,笋条肥壮,内膛丰满。立夏过后,有竹园的农家都支起大镬腌制羊尾笋干,这些笋干经盐腌火烤,外表覆着一层细密的盐霜,能保存很久,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甚至来年的春天,撕成细条凉拌或者放汤,都是妥妥的“下饭神器”,主妇们拿手的家常菜品。


    论起传统美食,往往乡里人家的菜肴最地道正宗。这里不得不提北仑春晓一带的一道农家美食,只有招待贵客时才会制作,那就是卖相糊遢遢、味道美滋滋的“拷(敲)骨浆”,是当地人非常喜爱的一道羹。这道羹最适合冬令时节吃,天气冷哈哈,一大家子围坐一起,中间搁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拷骨浆”,香气能飘满一条弄堂。“拷骨浆”这个名字既透露了食材的特点,还暗示了它的做法。新鲜猪筒骨焯水,洗净,敲碎,入高压锅,加清水、料酒、姜、葱炖至酥烂。生大米炒香后磨成粉,与猪筒骨汤一起熬成稀糊状,加盐、酱油、鸡精、胡椒粉调味,起锅前撒一把切碎的青蒜叶点缀。骨浆醇香,滑嫩鲜美,吸溜吸溜两三碗下去,浑身一下子暖和了,吃得“落胃”了,也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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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方言给美食的命名,形神兼备。比如我们从小吃的麻花,宁波人赏了它一个别致的名字——“油簪子”,形状像古代妇女头上插的簪子,油里炸一炸,又香又脆。玉米在宁波被称作“六谷”,自古至今,人们都知道“五谷杂粮”,分别是稻、黍、稷、麦、菽,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呀,什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呀,宁波人很大度地将玉米圈进了五谷,称作“六谷”,玉米爆米花被称作“六谷胖”。延伸开来,大米被街头匠人用放大器爆大以后,一粒一粒白白胖胖的样子, 叫做“米胖”;米胖用化热的麦芽糖与黑芝麻、花生碎粘揉到一起,晾凉后切成条块状,叫“冻米糖”,都是孩子们的馋嘴小零食。


    宁波方言在情感上赋予了食物一种特别的偏爱。比如春天里,宁波人喜欢上山摘一种带刺植物的红果子,学名覆盆子,也称作“野草莓”,宁波人只亲切地叫它“苗”。苗长在刺窟窿中间,攒成紫红紫红的小球,摘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两个指肚拈住 ,轻轻一提,得像对待婴儿一般,不然一不小心要掉落刺窟窿里。一到苗成熟的季节,无论大人孩子,都一窝蜂往山上涌,赶着集地去摘苗。他们把摘到的苗用一根根青草梗串起来,红红火火地拎在手里,一路招摇,很是神气。清明前后,人们再一次涌上山,漫山遍野长着一种可以食用的艾草,他们将艾莫的嫩叶嫩尖掐回来,剁碎挤出汁,与糯米粉揉在一起制作各种美食。他们给艾草也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青”,听着像一位未出阁的羞涩姑娘。摘青是为了做青团,青团外面裹一层金黄的松花粉,叫做“金团”,金团摁进雕刻着龙凤的木制米粑印中,倒扣出来,上面印着龙凤呈祥的样子,叫做“龙凤金团”。


    只是还有一事让人颇为费解:宁波人管包着芝麻馅、豇豆馅的甜包子叫“馒头”,管方形的实心馒头叫“淡包”,这馒头与包子的区分,大概也只有宁波人自己弄得清楚。按照我们大多数人的理解,有馅的则为包子,无馅的即为馒头,明明啥也没包,为什么要叫作“淡包”呢?


    究竟为何?宁波话真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