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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松岳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里? 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1000年前的江苏诗人王观,在《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的送别词中,传神地写出了浙东山水的旖旎风光。位于浙东终端的鄞州正拥有这山眉水眼的典型风景,因为东面是东钱湖,西面是广德湖。这两个依山舒展的湖泊,犹如少女的明眸镶嵌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现已湮灭无痕的广德湖,在当时却比东钱湖更大,知名度也更高。这不仅仅因为它依山望城地据城郊,更由于从明州到京师的航道穿湖而过、驿道傍湖而筑,更容易进入旅客和民众的视野。然而,如此烟波万顷的大湖却在千年前消失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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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开罂脰匹东钱


    广德湖属海迹湖,形成于汉晋之际。王象之《舆地纪胜》引《夷坚癸志》称:“明州广德湖,自东汉以来有之,其广袤数万顷。”大约在南朝梁大宝元年(550),人们开始在湖边围堤。因湖面形如葫芦状的酒器罂脰,所以称之为“罂脰湖”,又称“莺脰湖”。罂脰湖湖面广阔,又惠德于民,所以被称为“广徳湖”。唐大历八年(773),鄞县县令储仙舟对湖进行疏浚整治,正式命名为“广德湖”,可灌溉农田400顷。贞元元年(785),明州刺史任侗再次治理疏浚,至大中元年(847),灌溉农田达800顷。北宋建隆元年(960),明州知州钱亿聚集民夫万人又一次浚修,于农闲之际,分十队各以官吏率领疏浚。疏浚后的广德湖周长12871丈,对鄞西大片农田的旱涝保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风起于青萍之末。北宋淳化二年(991),发生了当地人占用湖沼作农田的现象。至道二年(996),明州知州邱崇元告谕禁止,并将侵占的湖田恢复为湖,同时由转运使上报宋太宗,下诏禁止废湖为田。但是,咸平年间(998-1003),宋真宗赐西山沿湖之沼百顷给官员作职田。此例一出,占湖为田之风日盛。为此,明州知州李夷庚于天禧二年(1018)确定广德湖湖界,筑堤18里。湖界西至林村,北至高桥,东至新庄,南至俞村,形如手掌,湖中有白鹤、望春两山,灌溉农田2000顷。


    但广德湖的兴废之争却没有停止。北宋天圣至景祐年间(1023-1037),有人提出废湖为田,但被知州张大有止之。后知州李照将此事上报皇帝,由朝廷下诏书禁止,并刻石以戒,废湖之举暂息。康定元年(1040),鄞县知县张子坚再次治湖。官至御史中丞的慈溪人舒亶,在考察广德湖及鄞县水利后题书“资寿院”,力陈广德湖兴湖四利及废湖之弊。庆历七年(1047),初任鄞县知县的王安石考察鄞县水利,踏勘广德湖,夜宿于湖边的林村资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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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波浩渺忆张公


    在兴废之间徘徊的广德湖终于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鄞县知县张峋的到任,改变了广德湖的面貌,也书写了广德湖的辉煌。当时的广德湖长久未治,占田者虎视眈眈。西乡的农民久受旱涝之苦,见新知县上任,纷纷以旱情相告。张知县在广泛听取意见和实地勘察后,已有了完整的对广德湖的疏浚修治计划,这就是以民之力办民之事。此议一出西乡农民欢欣鼓舞,纷纷表示愿意出财出力,修浚广德湖。重新修浚广德湖的工程于北宋熙宁元年(1068)十一月开始,至次年二月竣工,共用民工82792工,筑环湖长堤9134丈,堤宽1丈8尺,高8尺,建水闸9座,筑堤堰20座。在堤上遍植榆柳,又用多余的材料在堤上建了两座亭子,在白鹤、望春西山上建了两座祠庙,一座祭祀历代主持修浚广德湖的官员,一座纪念历代修浚中有功的民间人士。整浚后的广德湖成了鄞西的水利枢纽,从此西乡之田不再怕旱,西行之舟不虑水涸。广德湖成为明州第一胜景。新上任的知州“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满怀欣喜之情,为之作《广德湖记》以记其胜。


    广德湖的疏浚成功,使灌溉之田又恢复到2000顷以上,几乎占了当时鄞县耕地的一半。据宋史专家漆侠先生考证,宋代粮食亩产一般为两三石,最高是五六石,而鄞西广德湖的稻田亩产竟收六七石。以一石折今市石6.6斗,合92.4斤,则最高亩产达646斤。这在近千年前的中国,实在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疏浚后的广德湖对明州城也至关重要,它恢复了自唐以来的功用:“自(城)郭之内,家映修渠,人酌清泚,湜湜之流,周环四来,润下不竭,澄源有归。又引之于州址隅,凿西池以渟之。虽炎曦下烁,河流交绝,而兹池不可涸也。”


    宋代诗人杜模《秋过广德湖》反映了当时清幽深秀的景色:“一望湖皋满月秋,西风吹雨稻花收。凭谁诉与均田使,泽国来年是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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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异徇私废大湖


    北宋政和六年(1116),鄞县人楼异原本被派往湖北随州做官,但他希望在明州为官,就托宰相蔡京帮忙。这时恰好明州地方官奏报,明州市舶司每年接待高丽及日本来使所费甚多,要求朝廷拨银。原来明州自宋初置市舶司后,高丽和日本的贡使均先到明州,在此换船经运河或从陆路去京师汴京(今开封),沿途的费用全由明州负担。明州不堪重负,所以奏请拨银。然而正处内外交困国库空虚的朝廷,没有经费接待外国来使,但又不能说不让这些人来。于是蔡京出了个主意:献钱者升官。宋徽宗听从蔡京的献策,诏令天下:能增收赋税者可升官。蔡京趁机叫楼异在赴随州任上向皇帝辞行时提出建议。心领神会的楼异就献言:“明州广德湖可以为田,以其岁入储以待高丽人由明州至开封往来之用,有且欲造画舫百舵及涉海巨航。”宋徽宗一听正中下怀,立即改任楼异为明州知府,回乡办理废湖改田之事。


    北宋政和七年(1117),楼异上任后,以知州之威下令开闸放水,废湖为


    田。一年以后这个灌溉鄞西七乡之田的广德湖就这样消失了。据记载,当时废湖后实际可用耕田为720顷,募民种田得粮食18000石。这就成了楼异到任后的最大“政绩”。然而由于“湖水尽泄,自是岁有水旱之患”。仅仅过了四年,至宣和三年(1121),就出现“下流湮塞有妨灌溉”。此后,“鄞西七乡之田无岁不旱,异时膏腴,今为下田”。


    其兴何其难,其废何其速。这一年,距张峋疏浚广德湖的时间仅仅49年。当年的明州知州曾巩,曾在《广德湖记》中语重心长地告诫后任者:“则人之存亡,政之废举,为民之幸不幸,岂其细也欤?故为之书,尚俾来者知,毋废前人之功,以永为此邦之利,而又将与越之人图其废也。”这个身为乡邦之人的楼异,却以这样的“政绩”来回答前任的嘱托。


    当年全国产量最高的良田,从此成了旱涝肆虐的低产田。鄞西七乡连年灾害。南宋乾道九年(1173),西乡大饥。淳熙年间(1174-1189),鄞西出现4次水灾3次旱灾,平均两年一次。嘉定八年(1215)久旱,林村一带飞蝗遍野。元代屡发水旱灾害,明末至清前期平均每三四年就受重灾一次。广德湖边的良田竞成了“烂腐岐阳破沿江,十年倒有九年荒”的贫瘠之田。鄞西从此一蹶不振,以致留下一句令人伤怀的民谚:“儿子要亲生,买田买东乡。”然而楼异却因此官升龙图阁秘阁修撰,后又任当时的大都市平江(苏州)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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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史千秋论是非


    广德湖的废弃本来就是一个糟糕决策,有识之士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在宋代,王庭秀的《水利疏》就对广德湖的作用作了精彩的论述:“西南诸乡之田所持者,广德湖。环百里,周以堤,广植榆柳以为固。四面斗门碶闸,方春水泛涨,溢则泄之江;夏秋交民或以旱告,则令开斗门而注之湖。高田水势如建瓴,阅日可浃,虽甚亢旱,决不过一二日,而稻已成熟矣。”明末清初的鄞州知识分子,纷纷在描述鄞州风土人情的竹枝词中表达自己的意见。李邺嗣在《鄮东竹枝词》中写道:“十庙沿堤霞屿孤,东湖本亦号西湖。受他十顷烟波阔,不学西头罂脰芜。”历史学家万斯同在《鄮西竹枝词》中连写三首予以揭露批判。“湖开罂脰匹东钱,谁把长陂决作田。却恨宣和楼太守,屡教西土失丰年。”“湖田官税倍民田,恨事流传五百年。仕宦满朝谁念此,叩阍端赖布衣贤。”他在丰惠庙中看到端坐“享食”的楼太师,更是义愤填膺,挥笔斥道:“楼公本意媚权臣,遂使千秋义迹湮。何事还留丰惠庙,高墙大屋坐称神?”浙东学派的另一著名史学家全祖望,对东西两个湖的命运对比后感叹万分,告诫地方官员要为百姓谋利而不能以百姓之困谋己之私。


    至今犹存的丰惠庙在300年后的今天已成了文物保护单位,其中宋徽宗亲书的碑文以瘦金体为特征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如今该碑已迁至广德庵保存),但这也如耻辱碑一样记录了这对昏君佞臣的罪过。


    楼异的一朝作孽,竟使鄞西人民千年受害。自此以后,广德湖田和湖边的田地大多为低产土壤,长期遭受旱涝之患,即使风调雨顺之年产量也低于别处年,当年亩产高冠全国的纪录早成为虚幻的回想。


    尽管历代志士仁人多方想法解决鄞西旱涝之患,如恢复广德湖,引它山堰水灌溉等,但都无法实现。新中国成立后,采用“蓄泄并施、以蓄为主,综合治理的方针”,一方面在西乡山区封山造林,一方面兴建水利工程。直至鄞西皎口水库建成后,西乡的水利条件才有了根本的改变,“儿子要亲生,买田买东乡”也成了老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