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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雀

    图1:大山雀、东方大苇莺、白鹡鸰


    春日清晨,在我家对面的楼顶,常有一只小鸟雄踞最高处,卖力地鸣唱,极尽音调变幻之能事,而且一唱就是十几分钟,毫不停歇。最初,我先闻其声不见其鸟,心想谁唱得这么好听啊?在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了这只黑白两色、衣着朴素的鸟儿——竟然是最常见的鹊鸲!


    说实在的,当写下本文标题的时候,我竟一片茫然。因为,突然发现我的词汇量是如此贫乏,描述能力是如此欠缺……是啊,面对如此丰富婉转的鸟鸣,人类的文字怎么够用!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写作者,并不是一个多情又敏锐的诗人,真的无法把自己所听到的天籁之鸣用语言转述其美妙之万一。哪怕,想描述一下这只雄性鹊鸲的歌声都不能够。


    在这美好的春日,它在为爱而唱,这是我唯一知道的。


    张海华


    婉转为谁鸣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诗经·小雅·出车》)这两句诗描述了人们在鸟语花香中劳动的春日景象。仓庚,即黄鹂,以啭鸣动听闻名。


    我们习惯上把鸟类的发声均称为“鸟叫声”,实际上,对于很多鸟(尤其是鸣禽)来说,它们的发声应分为“鸣声”(英语为sing)与“叫声”(英语为call)两种。“叫声”全年都有,而“鸣声”多发生在春夏繁殖季节,在秋冬时节甚少听闻。


    俗称“白头翁”的白头鹎,是宁波最常见的鸟儿之一。多数时候叫声比较单调,但在春天,它们则时常聚在一起,发出类似“巧克力、巧克力”的欢快的鸣唱声。又如强脚树莺,在冬季通常只发出“啧、啧”如两颗小石子轻击的单调叫声,而一到早春三月,这小不点就喜欢躲在向阳的山坡树丛里,发出先悠扬后急转的哨音。


    鸟的鸣唱,最主要的意义我想有两方面。其一是求偶、表达爱意,即唱情歌。如果要在宁波市区的常见鸟儿中评选“情歌王子”,鹊鸲的歌喉固然不可小觑,而乌鸫的实力恐怕更胜一筹。它的歌声以柔美多变著称,令人惊艳。前几天,我下班路过环城西路,听到一只乌鸫在路边的大树上歌唱,竟忍不住停下脚步听了很久,深深为之陶醉。而在非繁殖季节,这全身乌黑以至于常被人误认为乌鸦的鸟儿,却完全隐藏了美妙歌喉,只发出单音节的像金属摩擦一样的连续叫声。


    第二方面的意义,则是宣示领地。大山雀是一种活泼而好奇的小鸟,无论在市区公园还是四明山中都很常见,它似乎一年四季都在“急急嘿,急急嘿”地歌唱,边唱边飞,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永不停歇——除了进食的时候。当春天来临,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它也会站定一根高枝,持续地放声高歌,音调急促多变,“歌词”有时是“急急嘿,急急嘿”,有时却是持续的“别急,别急”,十分有趣。从它的歌声中,我仿佛感觉到了它想建立领地、呼唤爱侣的急切心情。


    多年的观察发现,大山雀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如果在山脚随便挑一处树林,用手机播放一种类似群鸟乱鸣的声音,第一个跳出来查看情况的,基本上都是大山雀。它会在我们眼前跳来跳去好一会儿,不停地东张西望,查找声音的来源。最后,它实在发现不了到底是谁侵犯了它的领地,就只好悻悻地回去了。不久前,我看到一篇文章 ,说哪怕某块区域的那只大山雀死了,但只要播放这只鸟的鸣叫声,那么,至少两三天内,别的大山雀就不会来占有这块领地。


    四明山的溪流中,红尾水鸲(音同“渠”)很容易见到,它们喜欢成对活动,总是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轻快地跳跃式飞行,迅捷地捕食空中的小飞虫。雄鸟具有鲜红的尾羽,有时会如孔雀开屏一般把尾羽瞬间打开,仿佛在炫耀它的健美。红尾水鸲的鸣声类似于拖长的“居……居……”,虽然并不响亮,却具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轻易刺破潺潺的急流声,传向一两百米外。显然,这鸣声既是在告诉伴侣自己的方位,同时也在警告别的水鸲:别擅自进入此段溪流。


    闻声识鸟儿


    每种鸟儿有自己独特的鸣叫声,观鸟经验丰富的“鸟人”常常只凭叫声就能分辨出附近有什么鸟。除了上文提及的鹊鸲、乌鸫、大山雀、红尾水鸲,还有很多常见鸟的叫声是很容易分辨的。


    先说说在市区很容易见到的:


    屋檐上传来“啾啾,啾啾”声,是麻雀一家在絮絮叨叨;树枝上凑在一块儿,“诀,诀,诀”聊得很热闹的,那是生性活泼的白头鹎在议论家长里短;在湖边的草坪上边波浪式飞行,边“机灵,机灵”鸣叫的,不消说,肯定是快乐自在的白鹡鸰(音同“脊灵”);老远传来“咕咕,咕咕”的喉音,显然是俗称“野鸽子”的珠颈斑鸠;咦,灌木丛里有谁在“切,切”地私语?嗯,是害羞的灰头鵐(音同“无”)呢!


    再到乡野山村走走:


    在大树之巅或屋檐之上,喜鹊发出粗哑响亮的“喀,喀”声;作为与喜鹊一样同为鸦科的鸟类,四明山中的红嘴蓝鹊与松鸦,生性也喜喧闹;漫步在山区古道,耳畔忽然传来清幽的“铃铃,铃铃”声,跟电话铃声几乎一样,只是非常轻柔悦耳,那是害羞的棕脸鹟(音同“翁”)莺在竹林深处唱歌;河畔或溪流边,忽然响起“嘀——嘀——”的急促声音,不用说,那必然是翠鸟如箭一般掠过;在水田或湖畔“苦恶,苦恶”整夜叫个不停的,那自然是白胸苦恶鸟;夏夜行走在山林之间,老远传来“嗡!嗡!”的低沉叫声,不要怕,那是领角鸮(音同“消”,一种猫头鹰)……


    还有海边湿地:


    冬天,一群尖嘴巴的鸟儿飞过,发出“丢,丢”的声音,无须细看,肯定是青脚鹬;“昂,昂”叫得如家鹅般响亮的,是不大容易见到的鸿雁;到了春夏之际,芦苇荡里一片吵闹的“呱呱叽,呱呱叽”,那是东方大苇莺在鸣叫;属于百灵鸟一种的小云雀,喜欢把巢安在长满短草的地面上,它喜欢站在石头上“居啾啾,居啾啾”唱个半天,语言实在无法描述这曲子的动听;一群鹭被惊飞了,边飞边发出“啊,啊”以示不满或警告的叫声;偶尔,头顶有大鸟在盘旋,同时发出尖锐响亮的哨音,那是俗称“鱼鹰”的鹗在伺机捕鱼……


    “鸟人”们常说,“唯鹰莺最难辨”。意思是说,猛禽、柳莺之类的鸟是很难辨识清楚的,哪怕高手也很头疼。先不说猛禽,若打开鸟类图鉴,翻到柳莺那几页,大多数人恐怕就会当场傻眼:画了那么多种,看上去不都是同一种鸟吗?一样纤巧的身体,一样尖细的喙,最多有的偏绿有的偏褐。特别是有少数几种柳莺,在野外光靠外表几乎是不可能分清楚的。那么,这个时候靠鸣叫声来确认其身份,无疑是最准的。


    当然,除了常规的特定鸣叫声之外,有不少鸟儿还会“变调”,善于学舌的八哥、鹦鹉自不必说了,就连有“小猛禽”之称的棕背伯劳偶尔也会“耍花腔”。棕背伯劳是宁波的常见留鸟,喜欢威风凛凛地站在最突出的位置,发出“桀,桀”的刺耳叫声,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不过,这家伙有时竟也会发出“居居,啾啾”的婉转之声,以至于当初我第一次听见这歌声时,还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什么鸟在叫呢?后来有老师告诉我,其实棕背伯劳挺会模仿其他鸟儿的叫声,一切看它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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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海华


    民间“鸟半仙”


    上文(详见5月3日A14版)所述,最多只能算“鸟语入门”。其实,在古代传说中,早就有不少精通鸟语的“半仙”,流传下不少有趣的故事。最早懂鸟语的名人当属孔子的弟子公冶长,山东的地方府志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世传公冶长能解百禽语。一日,有鸱来报长,曰:“冶长,冶长!南有死獐!子食其肉,我食其肠!”公冶长应而往,果得獐,然其无意饲鸱以肠也。鸱是以怨之。居无何,鸱又来报如前。长复往,望见数人围一物而哗。长以为死獐,恐人夺之,遥呼曰:“我击死也!我击死也!”至,乃一死人。众人逮长见邑宰。宰审问,长再三辩,宰曰:“尔自言‘我击死也’,何为诈?”长无言以对。


    上文大意说,公冶长没有按照鸱(音同“痴”,通常指猫头鹰)的要求,自己吃肉而给它吃死獐的肚肠,结果鸟儿怀恨在心,骗他说野外又有死獐。结果公冶长恐人抢走死獐之肉,老远喊“我打死的,我打死的”,谁知那里躺着的竟是个死人。于是,公冶长被官府当作杀人嫌疑犯关进了牢里。


    幸好,他又凭听懂鸟语而让官府相信自己无罪,后来据说还依靠鸟语为国家立了功。


    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篇小说题为《鸟语》,其开头说: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乡村。食已闻鹂鸣,因告主人使慎火。问故,答曰:“鸟云:‘大火难救,可怕!’”众笑之,竟不备。明日果火,延烧数家,始惊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称为仙。道士曰:“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乎!”


    这故事虽然有点玄乎,但道士的“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乎”这句话,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倒是句实在话。例如,在农事活动中,有许多跟天气预报有关的民间谚语,就跟“鸟语”有关。俗话说“雀噪天晴”,意思是说,如果麻雀一清早就在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那就预示天气将会转好,这是很有道理的。


    说来有趣,前几年,我跟朋友到武夷山拍鸟,还真见识了一位通鸟语的“神人”。那天,我们驱车上山寻找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珍稀鸟类黄腹角雉,谁知山顶雾气弥漫,能见度很差。此时,这位“大神”撮唇做声,发出了奇怪而响亮的“拐,拐”声,音调时急时缓。没多久,果然见到一只黄腹角雉的雄鸟仿佛“应召”出现在了前方,当时我就惊呆了。后来,他还为我们演示了“召集”其他鸟儿的“鸟语”,不过这次不是很灵光,几乎没什么小鸟被吸引过来。据这位“大神”自己解释:主要是天气原因。


    专业“鸟语者”


    我所认识且非常佩服的熟悉鸟语的人,是台湾的鸟类摄影家、鸟声专业录音师孙清松。通过十几年的努力,他录到了绝大多数台湾林鸟的鸣叫声(有少数鸟通常不叫,因此很难录音)。


    2009年11月,孙清松在宁波逗留了几天,刚好那时我在家养脚伤,因此就请孙老师来我家,得以旦夕请教,受益匪浅。一天,我让妻子开车,我们陪同孙老师到江北的英雄水库观鸟,并录鸟鸣。


    “听,这是雄性北红尾鸲的叫声,声音有点急促,这是因为它们刚迁徙到宁波来越冬,正在山坡上互相抢地盘呢!”那天,刚到水库边,一听到灌木丛中的鸟叫,孙清松就说。


    “红嘴蓝鹊在吵闹……咦,这又是北红尾鸲的叫声,但这样的叫声我以前从没录到过!”尽管连鸟影都还没看见,但孙清松却能随口道来,不仅能分辨出什么鸟在叫,甚至还能知道鸟叫声所表达的鸟的“心情”。孙清松说,鸟也有喜怒安乐,不同的“心态”下叫声可能完全不同。每种鸟对于警戒距离的敏感度不同,只要天敌一靠近这条警戒线,鸟儿马上提防起来,声音也随之改变。


    那天录音完毕后,孙清松对着集音盘,口述了当天录音的一些背景资料,包括时间、地点、环境概况及所见到的鸟种数量等。孙清松解释说,这是为了以后数字化归档整理的方便。


    孙清松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观鸟、拍鸟,并曾在台湾台中市自然科学博物馆任职十多年,主要从事鸟类研究工作。十几年前,他干脆辞职,将主要精力都投放到了鸟声录音方面。鸟儿一般在日出后的两三个小时内最活跃,叫得最欢,为了录鸟鸣,身形瘦小的孙老师经常在凌晨三四点就背着沉重的器材,摸黑上山录音。因此,他被称为“等鸟儿起床的人”。迄今,孙老师已经出版了多张CD,将鸟鸣配乐,非常美。


    上文提到了红尾水鸲的鸣声有着超强的穿透力。对此,孙清松专门进行过深入研究。他说,水鸲之间为了能冲破溪水的嘈杂声进行有效的交流,因此发出的鸣声的振动频率比其他鸟类高许多。


    鸟儿也有“方言”


    有趣的是,同一种鸟儿也有不同的“方言”呢!最近我看到报道,说杭州的鸟类研究学者曾在《动物学研究》杂志上发表论文,称杭州城区的白头鹎至少有8种“方言”——专业的说法,叫做鸣声的“微地理差异”。


    科学家们在约60 平方公里的研究区内,选择8个调查点(4个在杭州城区,4个在附近丘陵山地),录制了来自80只雄性白头鹎的511个鸣声样本,并随机选取每一调查点的20个鸣声样本进行分析。结果发现,杭州白头鹎的每种“方言”都有各自的典型“句子”,它们在波形结构、音节组成、音节频谱特征等方面均不相同。有的尽管才一路之隔,但“微地理鸣声”就存在明显差异,也有部分区域出现鸣声混合现象,甚至有的白头鹎个体还具有“多语”功能。专家认为,产生白头鹎鸣声“方言”的原因,可能与鸟类个体的扩散和城市中鸟类栖息地的人为改变有关。


    这么说来,光在杭州,白头鹎就已经有多种“方言”了。由此我忽然有点好奇:显然,宁波白头鹎说的会是这种鸟的“宁波话”,那么当杭甬两地的白头鹎碰到一起的时候,它们在交流时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语言障碍”呢?


    我还真做过一次类似的试验。2007年夏天,我曾到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呆过两周,在那里买了一本关于密歇根州鸟类的书。书内附了一张当地鸟类鸣叫声CD,其中收录了鹗(音同“饿”,一种善于捕鱼的猛禽)的叫声。这种鸟在浙江也有分布。有一年秋天,我在杭州湾北岸的海堤上拍鸟时,忽然发现海边的电线杆顶上停着一只鹗。躲在车里拍了很久,它还是如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我忽然灵机一动,想逗一逗它。于是找出那张在美国买的CD,开大车子的音响音量,播放鹗的叫声。本来想,猛禽一般都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停在电线杆上的鹗,突然听到另外一只鹗的叫声,会不会惊讶发怒呢?结果却让我十分失望,那只鹗依旧稳坐泰山,哪怕我把声音开得震天响,它也丝毫不为所动。当时我就想,莫非我们这里的鹗真的是听不懂美国同类的叫声(尽管在我听来,本地鹗的叫声实在跟CD里的没啥差别)?


    上面说了很多关于“鸟语”的事,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专业”。不过没关系,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丝毫不懂鸟语,又有何妨?挑一个晴朗的日子,起个早,把手机调成静音,去公园、郊野或山里独自漫步,听听那风声、鸟鸣,或许还有溪水流淌的声音,这世界就会在瞬间变得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