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daily.cnnb.com.cn/nbwb/html/2016-05/18/content_959634.htm?div=-1

1.jpg

  “燕燕于飞”的燕,通常指家燕。

2.jpg

  “有鸮萃止”的鸮,就是俗称的猫头鹰,图为斑头鸺鹠。

3.jpg

  “脊令在原”的脊令,通常指白鹡鸰。

  ◎张海华


  


  脊令在原兄弟情


  细读《诗经》,总觉得古代诗人的心与自然息息相通,草木鸟兽的天然情态,似乎与纷繁复杂的人事有着若有若无的勾连。这种“起兴”的艺术表现手法对中国后世诗人影响极深,不少用词甚至成为典故,一直被沿用。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邶风·燕燕》)


  妹妹远嫁,哥哥送之于野,目睹燕子在空中上下翻飞、鸣唱,仿佛心情也更为复杂。诗中,燕子飞鸣的情态被描绘得非常细致,富有画意,起到了很好的渲染情境的作用。而反复咏唱的“瞻望弗及”等句,对后世诗人影响也很大,如李白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即有类似的意境。因此,清人王士祯称赞此诗为“为万古送别之祖”。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陈风·墓门》)


  这首诗是谴责“不良”之人的,因此以鸮(音同“消”,即猫头鹰)起兴,说一只猫头鹰停在墓前的树上,这让人一下子感觉到一种阴森的气氛。在《诗经》中,凡提到鸮的,都是指不好的、可怕的氛围或人物。这显然跟猫头鹰喜欢在夜间悄无声息地捕猎这种习性相关。鸮为恶鸟,由此也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惯例。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小雅·常棣》)


  此诗主旨是讲兄弟之情非常宝贵。脊令,即鹡鸰(音同“脊令”)。“脊令在原”,怎么会引起“兄弟急难”的联想?古今名家的解释基本都是:鹡鸰是一种水鸟,而水鸟如今居然在原野上,是“失其所”了,因此才让人想起“急难”。但这一解释与事实不符。鹡鸰有好多种,最常见的是白鹡鸰,其他还有灰鹡鸰、黄鹡鸰等,不管哪一种,都不是水鸟,最多是喜欢在近水处逗留、觅食。因此,所谓“脊令在原”正是其常态,何难只有?


  有一次,晚饭后,偶然在家里说起这个让我困扰的问题,没想到女儿航航在一旁冷不丁说了一句:“爸爸,你从白鹡鸰的叫声那方面去想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航航。她见我不解,又说:“白鹡鸰的叫声不就是‘急令!急令!’吗,这说明事情很急了呀!”对呀!我顿时恍然大悟。是的,白鹡鸰有个特性,总是一高一低如波浪状飞行,且边飞边鸣,叫声很像“急了急了”,而这也正是这种鸟得名的缘由。


  我不禁感叹,还是小孩子的心更接近古代诗人啊!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这叫作“不隔”。孩子也好,《诗经》时代的诗人也好,他们对于自然的感受都做到了“不隔”。


  后世,干脆以“在原”或“鸰原”指代兄弟之情。如《北齐书·元坦传》:“汝何肆其猜忌,忘在原之义?”杜甫《赠韦左丞丈济》诗:“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郁达夫《寄养吾二兄》诗:“与君念载鸰原上,旧事依稀记尚新。”


  凤翔高岗续传奇


  《诗经》中只有一种鸟,不是实有之鸟,而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大雅·卷阿》)


  翙翙(音同“汇”),振翅而飞之声也;蔼蔼,众多也。此诗以凤凰高翔起兴,虽为咏唱周王得众多贤才相助的“颂王”之作,但其“高岗朝阳,梧桐生焉,凤凰飞鸣,直达于天”的描述,确实是形象鲜明,气势壮美。


  此后,梧桐凤凰,遂成固定搭配,沿用至今。古诗里的相关词句可谓比比皆是,如:


  “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唐·李商隐《丹丘》)


  “愿闻四海销兵甲,早种梧桐待凤凰。”(明·刘基《普济寺遣怀》)


  “高梧百尺夜苍苍,乱扫秋星落晓霜。如何不向西州植,倒挂绿毛幺凤皇。”(清·郑板桥《咏梧桐》)


  其实,伟大的《诗经》,其本身不就正如鸣于高岗、上傅于天的华丽的凤凰,给中国古典文学乃至我们的文化传统,带来了无比深远的影响吗?


  古之诗人,与大地浑然无间,草木鸟兽,皆易触动情怀,发声为歌,天然成诗。正如几位重量级人物所言:


  刘勰:“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


  钟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


  叶嘉莹:“中国古典诗歌是以兴发感动为其主要特质的。”(《说诗讲稿》)


  自古及今,多少诗篇,多少诗歌理论,不都是在向《诗经》致敬吗?陈冠学的《田园之秋》,虽为散文,实乃诗篇。深夜揽卷,细品先生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自然、对乡土的深情,有时竟会流泪。先生的文字,又何尝不是跟《诗经》一样,乃是“发自于泥土的歌声”?


  如果要说陈冠学与两千多年前的诗人有什么不同,我想,与我们几乎同时代的陈冠学先生,因强烈地感觉到了现代人与大地“隔”得太厉害了,故而他有意作文,意图唤起大家对自然、乡土与荒野的关心、尊重与热爱。


  我相信,陈先生的内心一定有一种使命感。


  斯人已逝。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难道不是更加有责任,远绍《诗经》以来的“不隔”自然的传统,续写新的传奇吗?